1.
佛茗寺的钟声停留最悠远一刹，红叶顺势便铺遍山野。河水顺延着山中小径蜿蜒入野，润泽过疏朗枯旧的老木。踩遍山迹斑驳，过叶影小道。红叶与木屐摩擦的细碎声消逝在风吹细芽的声响里。
秋山红叶，如祭天神纸。铺野旷视的重重朱红向山的深处蔓延，延着地脉，天野，川泽。 听闻那群鸦齐飞，回声跌宕，枫落唤秋，诸神皆隐。
说书人端坐在有十人怀抱之粗的枫树之下，摊开早已泛黄的书卷，阳光顺着红似火的叶间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，书页上沾满了斑驳光点，在老和尚的指尖跳跃着。
白驹一跃，纵使寺庙早已成为挣钱的旅游景点，千百年早已在转瞬即逝间化为历史的粉末，连带着书卷上的字迹也一同淹没在时光的长河里。
但曾经让这本书的作者转辗反侧无数个寂静夜晚的一切，虽以消逝于天际，却也一直深深印刻在每一个讲述这个故事的说书人心中。
木鱼声声，青灯古寺。
2.
小和尚从八岁时便入了门，他对于小时候的事印象并不深，只记得自己入门时被师父起了一个法号，名为“源慧”。
修行的生活并不好受，每日要苦读经书直至深夜挂月，若是有半点马虎便会被师父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顿，说些什么“要六根清净”什么“定心才能贯彻到人生的大悟”。
而餐堂里一点肉末也不曾见过，师兄们倒也是让着自己，只是就算吃十个大馒头，也顶不上一个鸡爪子。源慧时常会在念经时分神东张西望地左看右看，寺庙的正中央有一个新栽的小枫树，枝杈间绿绿嫩嫩的小叶子生机勃勃，比起背诵那些晦涩难懂的经文，源慧倒是觉得看看这棵树就能感受到人生的意义。
这也是源慧第一次遇到红叶。
起初，源慧看到一个**身体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站在树旁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，诧异极了，心中既好奇又恐惧。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看周围，师兄们还在闭眼语速极快地背诵金刚经，想着若此时再开口，怕又是免不了一顿训斥，便也作罢，索性扭头继续看着那个裸身女孩，和她四目相对。
源慧不肯挪开视线，女孩也不肯挪开视线，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。时间一久，源慧双目被风吹的干涩，伸出手揉了一揉，再睁眼，那个女孩竟凭空消失了。
源慧心中很是害怕，猜想着自己或许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，也无心在发呆消磨时间，闭紧眼睛一遍又一遍的念着“南无阿弥陀佛”。也不知道念了几百遍，终于熬到午饭的时间，大家欢呼着一窝蜂的冲向餐堂。
他趁机抓住一个师兄，问道师兄上午是否在枫树旁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。
果不其然，师兄给了源慧一个大大白眼，“我们这是寺庙，是不会有女弟子的，师弟你专心读书，六根清净。”
源慧用午饭少吃两个馒头的时间想了一下，也是这个理儿，便用出所有的精力去苦读经文，刻意避开那棵枫树，倒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，自己的用功也被师父大肆表扬，于是渐渐的也就忘记了那个女孩。
几个月后的一个秋日，惯例轮到源慧去清扫落叶。源慧虽说对佛教并无太大的兴趣，但是在干活这方面上，还是很用心的，他在枫树旁弯腰用心扫了好几遍，一抬头，几个月前那个裸身的女孩竟站在他的面前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。
源慧吓了一大跳，本能的后退了几步。
“你能看见我。”
“诶？”
“你能看见我。”女孩又重复了一遍。
源慧咕咚一声咽了一大口唾沫，点了点头。
女孩笑了笑，有些娇羞的说道：“你是第一个可以看见我的人，旁人倒是会经过我，却不论我如何呼喊就是没有回应。”
源慧的大脑飞速的运转，眼前这个女孩面色红润，呼吸均匀，不像是个死人，只是寺庙内戒备森严，她是不会这么进出随意。
女孩见源慧没有说话，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：“你是第一个和我搭话的人，之前从来没有人理会过我，若他们离的近，我也触碰不到他们，就好像我是一大团透明的空气一样。诶，他们互相称呼对方都是喊名字的，你有吗？”
适应了好一会，源慧也逐渐接受了她，便回答道：“师父给我的法号是源慧，你呢？”
女孩愣了一下，摇摇头，“没有，我没有名字，我什么都没有。”
“那么便让我来给你起一个罢。红叶，枫叶最美不过红叶时，万重俊山皆如火。”
女孩低头害羞的伸手理了理头发，点了点头。
源慧突然想起一件顶要紧的事，“那么，你的父母呢，你的家呢，你为何不穿衣物？”
红叶怕是被问到了，低头沉思了好一会，“说道，这颗树便是我的家，我没有父母，生来便是如此。”
。“那么，你就是妖罢。”
“妖？何为妖？”
源慧突然后悔说出这句话，师父曾说过，妖是邪物，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。只是眼前这个女孩模样俊俏，天真可爱，倒不像是会害人的样子。
“妖.......妖是一种吸取日月精华的灵物。”
“那么我便是很棒的了？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
红叶的脸像是涂抹了胭脂一样红，模样甚是可爱。“那么今日便聊到这里罢，时辰不早了，我有些乏了，想要睡觉。”
源慧点点头，但并未转身离开，只是站在原地，紧紧盯着红叶，看着她化为透明。
源慧十分新奇，想着原来妖的休息便是透明消失，他若有所思地捡起扫帚，继续扫地。
3.
红叶出现的时间并无规律，有时是在源慧念经时，有时是在源慧在寺庙闲逛时，只是她从未远离过那棵枫树，就好像她的根也随着枫树的根扎在那片地里。
和所有年轻可爱的女孩一样，红叶也爱恶作剧，总是趁源慧不备突然出现，吓他个一大跳，再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装作要笑昏过去的样子。
源慧早已将师父的叮嘱抛在脑后，也早就忘记自己是佛门弟子，这些东西，本不该沾染。
但如果仔细一看，抛去从未穿过衣服不说，红叶的长相和生活习性与别的同龄孩子并无不同，模样俊俏，贪玩爱笑，对世间的一切也抱着善良的态度和好奇的眼光。有时源慧在师父面前总会心有不安，就好像一只本该抓老鼠的猫，却和老鼠相处融洽并无半分灭鼠之意。但枫树的叶子总会落下，日子总要继续下去。
时间久了，师兄们开始发觉到源慧的奇怪之处，以前总是贪玩不专心礼佛的小师弟，却也有了苦读经书的时候，这是好的变化，师兄们应该高兴的放下心来。可源慧在那棵枫树旁自言自语地时间越来越长了，终于有个师兄源知按捺不住，悄悄禀告了师父。
酷暑难耐，老和尚摇着蒲扇站在池边喂鱼，源知将源慧今日来的种种变化一五一十的都说于了他听。
讲到源慧频频站在枫树旁自言自语地时候，源知特地留意了一下老和尚的神情，他还是那么坦然自若，仿佛在听一件寻常事一样。
源知终于忍不住，询问该如何处理此事。
老和尚撒下最后一把鱼食，看着水里的锦鲤为了更优质的生活，更好的生存，争先恐后地抢夺着那所剩无几地鱼食。翻滚着，尽力吸取任何可以获得的食物。
“源知，你看这些鱼，”老和尚眯着眼睛看着波光粼粼地水面，“那棵树就像这条鱼，为了更好的生活环境，可以付出一切努力。它长了几百年，却一直都那么小，我便知道这树将会做出什么事，到了今日，它果然下手了。”
源知屏住呼吸，似乎在等一句“砍了那棵树”。
“源慧命也苦，自幼没了父母，你且先观察着，若有什么不妥，你再来告诉我。先由着那棵树吧。”
源知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就松懈了下来，有些不爽快，自己难得遇到这么古怪的事情，却也没个痛快可以看的。他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，转身离去。
“孽缘啊。”老和尚摇着蒲扇，看着一条鱼从另一条鱼的最终夺下最后一点鱼食。
4.
源慧和红叶相处的很融洽，两个似乎很投机，聊的也很开心。
没多久，全庙上下便知道那棵树里藏了个妖怪，只是碍于师父的面子，大家都暂且不在公开场合提起此时。每每看到源慧在树下自言自语地时候，心中翻起一丝恐惧和不安，更多的是怜悯，便加快步伐离开。
一晃过了三年，源慧长高了不少，红叶也如同正常人一样，开始发育。
也不知道是何缘故，红叶越来越缠着源慧，甚至要他陪她都很晚才肯放他回去睡觉。
起初源慧是不大愿意的，自己是出家人，虽说六根清净，但是遇到身姿曼妙的**少女，他总感觉身子不太爽快，总感觉有一团火在他身体里窜来窜起。
“那么你便是不喜欢我了！”
在源慧第三次爽约迟来时，红叶大发脾气，鼓着脸，叉腰瞪着他。
“我.......我是佛门弟子，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。”源慧羞红了脸，低头不敢看她。
“你真是个木鱼脑袋！”
“对不起.....”
“那么你下次便不可再迟到了啊！”
源慧沉默，将视线转移到别处，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拒绝她。
“可是我很喜欢你......”红叶扭过头，小声的嘟囔了一句。
此时偏又起了风，将红叶的话全部都刮到了源慧的耳朵里。他的脸红的更加厉害了，慌乱之中不自觉的点了点头。
“那么便约定好了哦！”
“嗯，我不会再迟到了。”源慧几乎用最小的声音将这句话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。
他也有些后悔，在佛祖面前，这样是会遭天谴的。但如果真的遭了天谴呢？源慧抬起了头，看着面前的那个少女笑的那么开心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。如果真的遭了天谴，那便由我来保护她吧。
红叶除了身体上的变化，休息时间的变化也很大，以往她两三日只出现一两个时辰，如今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多，一日可以待个四五个时辰才会去休息。
红叶还算乖巧懂事，知道不可打扰源慧念经，便在他诚心礼佛时静静坐在一旁。山清水秀，从遥远地方所刮来的微风裹挟着美好的希望拂过他的光头。疲惫时，源慧会抬起头，天很蓝，云很轻，自由的鸟儿依靠双翼在天空滑翔着，如此安详。
放下经书，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。他扭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红叶，她正在低头观察着地上匆匆爬过的蚂蚁，及腰的青丝从她脸庞垂了下来，在阳光的映照下，顺滑的像一条墨色绸带。
源慧又开始犯困起来，他拿起经书，看着书上“祗树给孤独园”的内容，风好像凉了一些，源慧一个激灵。自己从何时开始贪睡，竟起床没几个时辰又来个困意。本以为是春乏的缘故，可，这困的也太过频繁。源慧越想，心里越发毛，一个恍惚，经书上的字如同无数只眼睛一样死死盯着他。
莫非.......源慧僵硬的再次扭过头，看向红叶。
“嗯？怎么了吗？你哪里不舒服吗？”红叶站在树下，微笑着问道。
“没什么......”
没什么......只是今年这枫叶的叶子长得太好了，鲜嫩的仿佛刚饮过血一般。
夜里熄灯时，师兄们的呼噜声震的连老鼠都不敢多在此逗留一下，源慧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，他随性起身掀开被子，窗外一片黑暗，若此时出现一点点萤火之光，也会黑暗被吞噬掉的吧。
源慧又禁不住开始思考白日的频频犯困的事情来。源慧大脑飞速的运转的，虽说她看着是一个好妖，但妖终归是妖，也许这事要禀告了师父才好。可.....源慧想起那日树下红叶的表白，耳边轰的一声不断重复着红叶的“我喜欢你”，这声音窃窃私语像是猫爪挠着自己的心。自己再怎么沉下心也不愿不肯想到那一方面去了。
虽是春日，但是夜里还是有些凉意，源慧就这么呆呆的坐在床边，身上未披一件衣服，凉意丝丝入骨，顺着血液凉入心脏。
次日早晨，源慧感觉更加疲惫，于是便贪睡多懒床了一会。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，直到日上三竿，阳光刺的自己睁开了眼。
师父站在源慧的床边，手里转着一串佛珠。
源慧吓了一大跳，慌忙想说什么为自己的这次不守规矩辩解一下。
“源慧，如今你也十五了，是时候该出去修行看看。”
“诶？”师父难得没有训斥自己一次，倒吓了源慧一大跳。
“初次修行也不必去多远，你就去山下的村庄看看。行李我已经叫源知替你收拾好了，即可便启程吧。”说罢，师父转着佛珠走出了门去。
出门修行的确是每个佛家弟子都会经历的，只是师父这次如此唐突，也没有训斥自己赖床，让源慧的心中有些不安。
此次修行仓促的还为来得及向红叶告别，就被师兄源知唠唠叨叨地给推出去了。
“在外好好休息。”
源知意味深长地看了源慧一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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